“到底是什麽誤會，需要這樣動手動腳？”

辦公室內日光燈大亮，光滑的辦公桌上反射出一片炫目的白光，李春華不問出結果誓不罷休的口吻卻比這日光燈慘白的光纖更讓人炫目。

雙臂下垂，在身前交疊，張椹低著頭一幅深刻反省的模樣，隨口接道：“這您就得問程老師了...”

聽到程蘇婉的名字，李春華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然而對面的謝旻卻比她反應的更大，張椹的話音未落，少年的行為就比大腦更快一步，他一手保護性地拉開了兩人中間的孟婉婷，另一手猛地推了一把張椹的肩，推得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CNM！張椹！”

謝旻狠狠地瞪著張椹，眼裏的憤怒和警告化成火焰，燒的一片通紅。

被輕推到一邊的孟婉婷試圖阻止他們在李主任面前逞兇鬥狠，努力地用雙手按著謝旻的肩，阻止他繼續攻擊張椹，以免帶來更嚴重的後果。

而再次被謝旻忽視的李春華忍無可忍，“我就站在這裏，你們一點都不顧忌嗎？”她感覺自己的教師尊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厲聲喊道：“到底什麽事！全部說出來！”

除了被失去程蘇婉這件事暫時奪去思考能力的謝旻之外，乖巧懂事的孟婉婷和外強中幹的張椹在“惡名遠播”的李主任面前都知道要怎麽做才能保全自我。

所以當孟婉婷感受到謝旻雖然依然狠狠瞪著張椹，但沒有再次出手打他的趨勢，就轉頭飛快地和張椹交換了視線，她溪水般清澈的眼眸了帶著水汽，也帶著懇求的意味，張椹也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沈默蔓延在空氣中，最怕空氣突然安靜，好像漂浮著的灰塵都靜止在原地。

依然是孟婉婷，她站在兩人中間，一邊確保隔開這兩人，一邊弱弱地回覆李主任的詢問：“是...是我的錯，是我讓他們兩個發生矛盾了...”

無辜又瑟縮著的模樣，少女小鹿般溫潤的眼眶泛紅，又長又密的眼睫毛連續開合幾次，委委屈屈又小心翼翼地，連李春華看了，都舍不得苛責。

這種時候，她只想保護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無論用怎樣的方式，哪怕說謊，哪怕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來。如果這個萬年優等生的身份還能帶給她一絲欣慰的話，大概就是這樣的時刻了。

已經記不清楚從小到大，謝旻替自己挨過多少打，每次考不到第一的時候，媽媽總是扔下成績單，就拿著家裏的掃把狠狠地抽自己的手臂、大腿，只要是看不見傷口的地方，都挨過媽媽的毒打。

“你為什麽考不到第一？”、“你為什麽總是不爭氣？”、“你這樣，讓你的賭鬼爸爸和重男輕女的奶奶怎麽看得起我們？”這樣疼痛又無力的質問，她已經聽到習慣，甚至麻木地任母親的棍棒一下一下狠狠地落在自己年幼的身體上。

可自從遇到謝旻以後，每次媽媽要打自己的時候，他都會沖進來，也不阻攔，只是主動把他的手臂擋在自己身前，而每到這個時候，媽媽就會嘆口氣，放下掃帚，紅著眼眶走進臥室裏。

“真的沒什麽，老師！”

斬釘截鐵地陳述句，她依然半低著頭，誠心反省的模樣。從小到大的默契，她知道謝旻自然會配合她。

“真的嗎？”

李春華轉開視線，探究的視線直直地盯著謝旻和張椹，像是一眼能看穿少年的心事。謝旻只好再次把視線落在桌前翠綠到發光的水仙花上，而孟婉婷再次快速給張椹使了一個眼色，懇求的意味不言而喻。

張椹低頭對上她的視線，小鹿一般惹人憐愛的模樣，抿抿唇，終於輕輕點頭，朝著李春華道：“真的。”

聞言，一言不發的謝旻心裏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沒把程蘇婉牽扯進來。

“是的，我們正在努力說清楚。”孟婉婷繼續解釋道，她直直對上李春華的視線，厚厚的鏡片也擋不住的洞察人心的老練，但是心裏有想要保護的人，她堅定的目光終究扛住了李主任進一步追究的欲望。終究是任誰也不忍心苛責這個常年穩坐班級第一，年級前十，品行兼優的好女孩。

她涼涼地掃過面前站著的兩個男生，雖然是仰視的角度，但居高臨下的氣勢卻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形成難以抗拒的壓迫感。

謝旻一直保持沈默，埋頭看不出在想什麽，稍微整了整自己的外套衣領，張椹則更加束手束腳，微微下垂的眼神裏認錯反省的神色很明顯。

“你們都給我記住，無論因為什麽事情，在班級裏大打出手都是無法容忍的行為，”她的語氣一如往常的深沈嚴肅，“每人寫一份檢討書交給我，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下不為例！”

回到班裏的時候已經是課間了，教室外的走廊裏還碰見了化學老師，看著剛剛無故缺了兩節課的三個學生，一個賽一個地耷拉著頭生無可戀的模樣，他撇撇嘴，沒做追究。

孟婉婷和張椹走在前面，先到了教室，她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口，認真地說：“謝謝。”

“謝旻做了那樣的事，你還幫他嗎？”張椹猶豫了一會兒，不解的問道。

回答他的是一張好奇的臉：“他做了什麽事嗎？”

“你不知道他...？”

“什麽事？”

“你居然不知道他做了什麽事就這樣幫他了？？？”

張椹被打敗了，原來孟婉婷的心裏謝旻竟然重要到這樣的地步，她竟可以不問原因的就為他承擔責任，而他也同樣為謝旻感到羞恥，竟然真的讓孟婉婷去保護他一個男生。

轉開視線，耳垂發紅，孟婉婷害羞地垂下眼簾，沒有回答。張椹一手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來，一邊說著：“難以置信。”

“他到底做了什麽事？”她也坐下來，從張椹前方的斜對面轉身朝他問道。

想到孟婉婷這樣維護謝旻，可謝旻卻和程蘇婉在一起，知道答案，痛苦難過的也會是眼前這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張椹抿抿唇，沈默著躲開她的視線，才輕嘆道：“算了...”

見他不肯說，孟婉婷只好緩緩地轉身，心事重重地看著桌面發呆。

謝旻這個時候才一步一步走進班裏，沈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自己身旁的座位戛然而止。他安靜地站著，筆直挺拔得像一棵樹，光線從他背後透過來，勾勒出少年身體流暢的線條，淡淡的喜歡不知不覺就在少女的心裏紮根。

謝旻俯視著她，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清，好像剛才解決的事情並沒有真正讓他輕松下來，沈默了幾秒後，她聽見他說：“謝謝。”

點點頭，孟婉婷欲言又止地正想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謝旻卻從抽屜裏拿出書包，轉身大步走出教室。

“餵！謝旻！你要去哪裏？”謝旻仿若未聞，只是把書包甩上右肩，徑直離開。孟婉婷還在身後徒勞地追問，想攔住他不理智的腳步，“後天要考試！你不覆習嗎？！”

回答她的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窗外的雨終於停了，但天氣依然陰沈沈的，灰暗的天色全不見彩虹出現的跡象。潮濕的空氣沒有一絲清新的意味，孟婉婷合上面前的化學卷子，深深地嘆口氣，覺得連白色的日光燈射出的光線都隱隱散發著一股寒氣。

另一邊，快刀斬亂麻結束關系的程蘇婉剛剛開完數學教研組討論會，三個小時的會議，她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不是不難過的，突然失去一個人，也是自己喜歡的人；可是如果繼續下去的話，謝旻就不能像其他同齡的優秀的男生一樣，擁有光明美好的前途，雖然是他先主動的，但是十八歲的少年能懂什麽，相比之下，貪戀少年認真而蠻勇的感情的自己才是真正的為人不齒。

她失神地抱著教案回到辦公桌，拒絕跟其他老師一起去教工食堂解決完飯的邀約。

見她進來，端坐在辦公室後排的李春華扶了扶眼鏡，犀利的目光被厚厚的鏡片放大，她淡淡地朝她道：“程老師，你們班的學生又鬧事了，你要去好好教導你的學生。”

“怎麽了？”程蘇婉停下腳步。

“就是那個謝旻，去和班上的同學打架，你應該知道他們為什麽打架吧？”李春華頓了頓，視線從她身上專註到她的臉上，“他們平時很要好不是嗎？那個學生還讓我來問你呢！”

“......我也不知道。”而她卻有些心虛地埋頭，放下教案，轉身慢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李主任的視線如芒在背，她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灼熱傷人的眼神，只好無奈地伸出左手扶上前額，深深地閉上眼，壓抑著深呼吸了一口，想要讓自己放松下來，至少不要在她面前露出什麽端倪，但背後刺骨滲人的視線卻不肯放過她......

“ado！”手機提示音突然響起，打碎這一片快要凝結的寂靜時空，她盯著亮起來的屏幕上的那條橫幅提示——旻心向Wan：我在“初霽”等你，可以出來我們談談嗎？

只一眼，溺水般的窒息感又湧上心頭，她用力把手機翻過來，緊緊握在手裏，指腹感受到深深的壓迫，被手機邊沿勒出深深地印痕，可此時的她卻感覺不到痛。

假作無意回頭，正好對上李春華仿佛能把人看透的冷眼，顯然她的回首早在意料之中，一眼以作警告，不要在我面前玩什麽花樣。

畢業多年，甚至自己也成為老師的程蘇婉第一次感覺回到了從前，就像高中時期做了什麽虧心事，而面前的主任總是帶著居高臨下不容抗拒的氣勢，讓人頭皮發麻，不敢說出一句謊話。

想到這裏，她只能弱弱的轉回身，而李春華眼神中探究更甚，若有所思。

閑庭街拐角，“初霽”。

暖黃色的燈光，精致可愛的杯子蛋糕和散發著溫暖甜香的奶茶，透明的落地窗外綠綠的藤蔓長長地垂下來，美好的像個童話世界，“初霽”永遠是這樣，和他們第一次在這裏見面的時候一樣，空氣裏彌漫著甜蜜的芬芳。

在這裏開始的故事，也想要在這裏繼續，他不相信程蘇婉會如此無情，事實上他很清楚，程蘇婉是個多麽容易被感動多麽心軟的人，所以他才選擇在這裏跟她談談。

店裏約會的小情侶們散亂隨意地分布著，甜甜蜜蜜地互相餵食，女生笑得很漂亮，軟軟地依偎在男孩子的懷裏，那幸福的笑容甚至灼痛了他的心。

寒假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她披散著柔軟溫順的長發，輕輕倒在他的懷裏，眉眼彎彎地笑著，張嘴含住他餵的奶油，甜膩的氣息讓他欲罷不能。

很多個夜晚，她會幫他詳細地講解那些覆雜的數學題；偶爾周末，她會陪他在沒人的籃球場打籃球解壓；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打扮得清新可愛跟自己出來看電影約會...

謝旻孤獨的坐在角落的裏，呆呆地看著女孩的笑容，思緒恍惚起來——那是他曾擁有過的笑容，是全世界他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如果沒有程蘇婉，他不會拼命地努力，只是為了成為成績單前排的常客，為了看到她滿足又溫柔的笑容，雖然也正是因此，他才第一次得到父親的稱讚，可是如果以後的日子沒有她，他拼命地努力又是為了什麽呢,他不敢繼續想下去...

下垂的眼簾掩住他眼裏洶湧難言的悲傷，黑色的手機屏幕，沒有消息提示，他不耐地伸手按亮，不死心地盯著屏幕，再次熄滅，再按亮，如此反覆，卻依然等不到他想要的消息。

“我會一直等到你來。”

他點開微信，在唯一置頂的對話框裏，一字一句地敲打鍵盤，按下發送。每一個動作都像被高速攝像機抓拍著，拆解成慢動作，在時間裏無限地延長。

桌上的花瓶裏淩亂有致地插著滿天星，纖細瘦弱的枝莖盡頭綴著一顆顆飽滿的小花朵，他記得第一次約會他遲到了很久，就是為了從家裏的後院采下開的最美的滿天星，用泛黃的油紙

仔細包好，送給心裏的那顆星。

可是，失去是如此的猝不及防，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究竟是什麽？

放學的鈴聲像是天籟，把程蘇婉解救出水深火熱的辦公室。

她一言不發地坐在車裏，清新的薄荷綠此刻卻讓她心涼到底，天空依然陰沈著，在為她的心情做註解。掃了一眼微信消息，側邊按滅屏幕，把手機翻個面，隨手扔在了車前置物框，她的手按上眉心，深嘆一口氣，忽然又下定決心般地搖搖頭，抿著唇線，發動了車。

下雨天，天色總是暗的很早。

少年握著手機，百無聊賴地把店裏各個口味的咖啡點了個遍，醇香摩卡、榛果拿鐵、克裏斯汀黑咖啡...桌前擺放著大大小小的咖啡茶飲，他伸手輕輕攪動銀勺，杯沿熱氣蒸騰，溫熱的觸感經過精致的小勺從熱咖啡裏傳導到他的指腹。

掃了一眼糖包，謝旻輕輕抿了一口，無添加的黑咖啡，只一小口就刺痛舌尖，苦澀又單調的味道麻痹味蕾，而他面上不動聲色，繼續抿了幾口，直到口腔和喉嚨都充滿了黑咖啡難言的艱澀，一下子喪失了語言的能力。

並沒有越來越清醒，被苦澀刺激的神經元傳遞興奮的信號到他的大腦，此時他直直地盯著手機屏幕，一動不動地，只希望自己能停止思考...

“您還需要點什麽嗎？”女服務生穿著店內統一定制的制服，朝著倚在椅背上握著手機睡著的謝旻輕聲說道，“很晚了，我們店要打烊了。”

“額...”他茫然地睜開眼，環顧四周，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好，不用了。”

女服務生聞言，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空杯子收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他解鎖手機，點開置頂對話框：

“我們不要因為這些不是事兒的事而分手，好嗎？”

“你也知道沒有你，我只不過是一個任性的小孩罷了。”

雖然下班很早，程蘇婉卻從到家開始就一直倚靠在臥室裏的木椅背上，雙手向後撐著桌面，發呆。今天一整天只吃了早飯，但她卻毫無胃口，當然也沒有去廚房為自己煮飯的力氣。

“你在乎別人的想法勝過我嗎？”

她緩緩放下手機，雙手抱胸支撐著自己不至於倒下，眼裏是忍不住的淚意，從小米孵化成黃豆，一顆顆滾落下來，濺到手臂上，暈開一個個漣漪般擴散的旋渦。

我在乎你，我相信你，可我不能相信未來。

從夢開始的時候，我就一直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夢一定會醒，而且會很快，可是我沈淪的程度卻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嚴重。可夢裏絢爛的氣球，璀璨的煙花，都一如泡沫，一觸就破。

謝旻，所有的放棄都會伴隨著難言的陣痛，我們之間戛然而止最好的時刻，便是當下。我抽身而出，遺落自己的心，卻希望你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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